《广州化工》
阳光无遮无拦地照着地面,白花花一片,看着什么都眼晕。她在街上百无聊赖地走着,突然就接到他的电话。他说,回来吧,你母亲不行了……她没有听完,眼泪就淌了下来。
她知道无论她走多远,都没有走出十七岁那个夏天。
彭敏从广州赶回乌鲁木齐的时候,母亲已经不行了。彭敏跪坐在床前,抓着母亲的手。母亲躺在被子里,小小的一团,这场病痛折磨得她瘦小了很多。她直直地看着彭敏,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。
母亲去了另外一个世界。母亲消失了。母亲不存在了。想到这里,彭敏有点嫉妒母亲,就这么一走了之。爱终究是比恨长。母亲去世了,彭敏才意识到,她们的和解对自己比对母亲更重要。
他安葬了她的母亲,就离开了。他没有对她说什么,更没有说要去哪里。好像他说要走,就没有了,就消失了。
她曾经认为他是她和母亲之间的墙,是障碍,是跨越不过的鸿沟,可是如今母亲不在了,他也离开了。她觉得世界空空荡荡,再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。她在母亲的房子里,睡了醒,醒了睡,饿了就喝点水,浑浑噩噩地过了好些天。
直到那天清晨,阳光透过窗户,在厨房门口形成一道斜斜的光柱,牵引着她走进厨房。一刹那,她看见干净的餐台上摆放着洗得发亮的刀具,大大小小的锅挂在墙上,装白糖的瓷罐在窗台上闪亮,装着各种调味品的小瓷瓶,弯曲的弧度和洁白的形状,在早晨的阳光中闪出细腻的密纹瓷光,灶上的火苗扑扑闪闪,炖肉的汤汁不时扑溢到下面的铁囵上,“哧啦”一声,香气醇厚飘散,升腾出一屋子的白烟。恍惚中,母亲的身影在厨房里晃动……
她打开冰箱,检视里面的蔬菜,继而拿过砧板和菜刀,打开水龙头——她准备给自己做顿饭,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吃饭了。
从她开始做饭的念头闪现,或者说就是走进母亲厨房的那一刹那,她的生活方式断然发生了改变——属于她的真正的生活开始了。
彭敏后来与母亲一样成了一个厨子,可她又不单单是个厨子。她的内心自有一个小世界,她做出的每一道菜品中,都可以窥见她那个精彩的小世界。她对生活的热爱,对食物的思考和坚持,最终都透过她做的食物传达出来了。彭敏开了一家名叫“慢生活”的私房菜馆,关于“慢生活”和彭敏的故事有趣而好玩,但现在要讲述的是彭敏走进厨房之前的故事。
父亲是1961年从甘肃来到兵团第七师工作的,母亲比父亲晚了七年从四川自流来新疆,父亲比母亲大了十一岁。父亲早年出过力,身体不好,得肝病去世时,彭敏还不到十四岁。母亲是家属,没有固定的工作,农忙时在别人家的地里打打零工挣点小钱。父亲的抚恤金用完了,日子就窘迫起来。母亲带着彭敏离开连队,到镇上租房子住。母亲知道自己做饭好吃,就在家里做盒饭送到附近的小工厂。那些年兵团的小企业不是很景气,工人大多回家吃午饭,只有没有成家的单身汉来买盒饭。母亲挣的是辛苦钱,后来攒了点,租了个门面,开了个小吃部。店子小,什么都卖,面条、包子、饺子、小炒等等。母亲心灵手巧,很多东西是边学边卖。
顾客多是附近的居民和工厂里的工人。开始的半个月,生意时好时坏,收入不是很稳定。母亲坚持着。她能言善辩,生得也端庄娴静,每天拾掇得干净利索。来店里的回头客大多是男人,母亲是深谙此种玄妙的,她既然做的是男人的生意,就必须凸显女性的特征,就见她整天笑呵呵的,汤汤水水做得有滋有味,店里窗明几净的,哄得男人高高兴兴地掏钱。彭敏去店里帮忙时,她就把彭敏往前台推,招呼顾客,帮忙端茶倒水什么的。饭馆的生意渐渐好起来了。说白了,母亲是利用了男女两性的微妙,并深谙此中关节,分寸把握得很好。这里面的玄妙之处,母亲没有说,彭敏更不想说,她知道母亲的心思,她同情又厌恶着母亲。
只有晚上打烊时,母亲才显露出疲惫之色,白天的鲜活好看都不见了,显出老相来。第二天天一亮,母亲又是鲜活的。那个饭馆像个舞台,又像个魔镜,白天的母亲和夜晚的母亲像是两个人。
那个男人最初来母亲的饭馆吃饭是夏天,最先开始注意他的是彭敏。
一开始他只是要碗面或者煲仔饭,埋着头,吃完饭就走;后来来了,要两个小菜和一瓶二锅头,一个人坐着,坐到打烊,一瓶酒见底了,一句话也没说,就走了。他不像来店里的其他男人喜欢和彭敏搭讪,说些无聊的笑话逗彭敏,衣服也总是干干净净的。大多时候他喝着酒,眼睛却看着店里的一个地方,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。彭敏注意他好久了,有时候母亲在厨房里忙着炒菜,店里就他一个人在喝酒,迎面遇上彭敏的眼神,他也不躲避,眼睛清亮,眼神里有点笑意,算是打过招呼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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